下了飞机,第一个察觉到的是空气中奇异的焦糊味儿。
身边匆匆走过一个用围巾紧紧捂着嘴的日本男人,我也赶紧拿出红围巾有样学样。仔细嗅嗅,围巾上还残留着昨天用的洗衣剂的清香,也是许多日本人身上好闻的味道。
出了关看到表妹,她先上来给了我个熊抱,高一的表妹已经有了 169 的大个子,穿了厚厚的藏青色外套,扎着细软的单马尾,额头上好像多了些痘。我抚着她宽厚的背脊,笑得有些恍惚。在恍惚些什么呢。第一次离家那么久,看到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,回到暌违已久的家,却没有想象中的惊异感。这一天,和过去的任何一次归来或离去似乎没有什么区别。应该说,隐隐期待着有些什么区别,但其实本来便不该有什么区别。
渐渐发现能让自己心跳雀跃的事情越来越少了。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也很快就能习惯,迅速被生活的漩涡卷入,从一个漩涡跳入另一个漩涡,毫无违和感。前年去北京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感觉,旅人的感觉寡淡得很。像一滴墨忽地投入水里,优雅地挣扎几下,便没了痕迹。早晨循着闹铃规规矩矩起床,去厨房热牛奶,九成的几率能看到蓝得可好看的天,和远处山棱分明的富士山。踉踉跄跄闯进教室上课,看日本老师一字一句写板书,听英文老师不挑一下眉毛地把美日中数落个遍。经过有些痛苦的过渡期,对日语英语都亲切起来,听课开始像呼吸一样顺畅。到了饭点便干什么都没了心思,心急火燎地绕着早大走上好几圈,四处寻找没吃过的地儿,然后一个一个在タベログ上标记好,珍惜和每一顿料理的一期一会。周末流浪到各地的街头巷尾,顺手拿的海报不知不觉攒了一大摞,整理又花了好几个小时。和整理旧书旧杂志的心境一样,这些纸承载的记忆和符号比物理质量沉重得多,容易引人出神,一发呆,时间就会被偷走。
仔细想想,在日本的半年里过的正是过去几年里自以为想要的生活,自在,无绊,肆意消费喜欢的东西。日语里有个更准确的词,叫ゆるい,就是松弛的意思。像一根紧绷的橡皮筋突然放松,懒懒地蜷在桌上,没了干劲。
可惜我是个急性子的人,又容易欲求不满,最典型的表现就是容易犯选择恐惧症,以及半途而废。如果没有外力紧拉着皮筋,会急着想要在各个方面证明自己的能力,却总是提不起干劲,于是陷入低迷。11 月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,调整了很久,也没见什么起色。之后迎来了寒假,迎来了期末,迎来了春假,无解到现在。又是无数次日夜轮回,现在坐在上海的家里用着再熟悉不过的电脑和软件写字,回想起昨天之前的经历,恍如隔世。只有外婆强迫自己套上的高领毛衣,不再自动加热的马桶盖,新毛巾新牙刷新杯子,这些触感上的明显变化还能提醒着我,嘿,你可是换了个地方活着。是时候想起米兰昆德拉的「生活在别处」这句话了吧,根本没看过小说,但这句话说的应该很对。
只记得那么一次异样的心跳。是在京都,正在寻找一些虚假的记忆。心跳得像单曲循环「ほどほどの栄光あれ」的时候,像听「quiet rain」听哭的时候,像看完一个好故事掩卷回味的时候,是最期待却也最害怕的那种,怅然若失的感觉。
在京都坐公交车吧,包里假模假样地装着《有顶天家族》,耳边自动回播着那段温暖得有些伤感的旋律,还夹杂着司机报站时好听的,温软的声线。努力回忆起弁天様在桜吹雪里旋转的落寞,狸猫幻作偽物时微妙的乖离感,或者别的什么,森见在故事里欲言又止的很多情感。没有特别地想去巡礼,只是恰好去了出町ふたば,恰好逛了逛旁边的商店街,恰好去菊水屋吃了一顿洋食,恰好路过四条路口的鸭川下去散了会儿步,恰好跳了跳龟石,恰好穿越静谧的糺の森去了下鸭神社。真正站在故事里神游过无数遍的那些地方,想回归到故事里确认每一处细节,故事里的人物却渐次退场,只留自己一人成为主角,呼吸着真实世界里微冷的空气,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又突然袭来,毫无防备地。
不知是寂寞心难解,还是少年愁难消。大概是自己作为主角的无可奈何吧。当自己成为故事的主角,每一个微小的决定都会随时让自己的人生轨迹转向,一想到这点,有时候就会非常地害怕,害怕自己精确计算过后,仍然得不到最优的结果,同时又浪费了好多好多宝贵的时间。最近常有这种悔しい的感觉,就是不甘心。陷入了自我计算过度的怪圈之中。这似乎又和之前说的ゆるい的生活态度截然相反,现在也仍然在这两种节奏中游移不定。
不过不过,虽然生存不易,但绝对会坚持下去的。
即使无意义,也值得庆祝。